2010年2月24日

開拓的東台(2) 新武之旅



新武之旅

原載野外雜誌 79期 民國64年9月

「新武」 , 在南部橫貫公路上 , 是台東縣境內一座不受人注意的山地村落。
近幾年 , 尤其是六十一年南橫通車後 , 有關這條路線及鄰近的山區的報導、渲染, 登山、健行者 , 甚至那些飛車騎士絡繹於途 , 一兩年來 , 已蔚成熱門的遊覽路線和話題。
不過 , 限於時間與精神 , 大部份人士 , 只能走馬看花似地瀏覽。尚有豐富的資料未被人們發覺,南橫仍然充滿著原始神秘的氣氛 ; 新武 , 也還是塊「處女之地」。
起初 , 我打算只要在村中逗留一會 , 便心願已足。誰知, 村後千餘公尺的「新武路山」 , 以及新武路溪對岸的「唉唉山」 , 使我立即改變了主意 , 不忍立即離去。

新武村

在關山辦入山證時 , 不禁想起那點可揮之即去的淡薄印象。那是三年前 , 與公達兄等初訪南橫時的記憶。那時 , 我一心在於關山等三千公尺以上的巨星 , 那能容得下這些不見經傳的山中小村呢 ? 現在 , 一天有三班車經新武直通利稻村 , 只要老天幫忙 , 不下雨、不刮風 , 東台的登山者可享受的樂趣 ,無疑的要比那比整天嘆無山可爬的年青朋友充實多了。

這次山行 , 我稱之為「醉登」 ' 那是因為它完全不同於所能料想得到的 , 有計劃的登山活動。我覺得那實在是一條很荒謬的行徑 , 我是在不知不覺中登上這座山頭。
當時 , 我只能從關山鎮坐第二班九點半的車子出發 , 預料到新武十點半左右 , 看看新武村就足夠了 , 再搭下班車到利稻村,然後坐最後一班由利稻開出的車出山回台東。

最後班車過新武 , 大概總在下午五點五十分。但是 , 我並沒有堅決要照這樣,如果時間晚了,可以在新武找個人家借住一宿 ; 不然 , 坐三點鐘由關山鎮開往利稻的車子 , 在利稻村的青年自助旅社利稻山莊住一夜也行。
在關山上車時有很多山地人 , 他們看著我感到很奇怪。但那熱情、坦誠的態度 , 很自然地流露在那飽經風霜的臉孔上, 使我不由自主地 , 對他們報以微笑。
嶄新的公路局班車 , 在蜿蜓的黃土路上飛馳 , 新武路溪清流激盪著向後逝去 , 迎著早晨清新氣息 , 我的心裡湧起一份原始的激動。

在新武下車 , 背後跟著一些山地人也跟著走下車門。他們整理一下行李 , 三三兩兩地抄著一條小徑斜過去。不必多問 ,他們除了回到自己的村落新武 , 還會到哪兒去呢 ? 不過 , 我還是湊過去問了一聲 ..
「是到新武村嗎 ? 」
「是啊 ! 」
「很遠嗎 ? 」
「啊 ! 不會 , 很快就到,轉個彎就到了」
「你來找人嗎 ? 」他們好奇反問我。
「不是 , 只是來看看而已。」
「哦! 」山地人表情很訝異。

從車上下來的一對夫婦牽著個鼻涕不停的小孩,孩子一腳穿著鞋子 , 另一隻鞋子則提在大人手上,他一高一低的在後面跟著 , 樣子怪可笑的。一家人好奇的別過頭來打量著我, 我說 , 我只是出來走走 , 並且舉起手中的小登山袋給他個看 , 「哦 ! 來爬山的。」

這聲「哦」溶解了我們之間無形的隔閱。
路旁 , 掩映著屋宇的翠綠喬木 , 青翠的田禾 , 以及鮮麗的密林 , 襯著一棵高
大的楓樹 , 使我有種親切之感。山坡上的茅屋半隱半現 , 有些村民已在山田中工作。這份山中的純樸是屬於惟有我們這些忠於自然 , 忠於自己的人 , 才能享受得到。

新武村海拔四百公尺 , 是河神賜給人們的大地 ; 在那片谷地之上 , 他們過著彼此尊重、分享所有、沒有歧視、沒有詆毀的生活 , 彼此以誠相待 , 人人以自己的力量獲其所應得 , 人人平等。
這座不到二百多人的布農族村落 , 是滾滾濁流中的世外桃源啊 !
新武村離海端鎮不到十公里,卻有與世隔絕之感 。外人很少,一踏入村中,村民們紛以迷惑的眼神看著我 , 不時報以靦腆的笑容 ; 孩子們更是睜大眼睛 , 跟在後頭竊竊私語。

首先我接觸到的是新武唯一雜貨店的老閣。他嘴裡咬著檳榔 , 不時吐出一口紅汁。
我指指路的兩頭搭訕著,
「走完這個村不要半個小時。」
老闆打開一包煙 , 遞給我一根 ; 我向他買了一瓶啤酒 , 在一張長椅子上坐下 , 喝啤酒解渴。孩子們又圍攏過來 , 像都市裡的孩子 , 看動物園裡的猩猩似地,一雙雙天真明亮的大眼對我瞧個沒完。已經很久沒和鄉下孩子們親近,女孩子比較害羞, 忽然像一陣風似地 , 一個個躲到樹籬背後,留下一串輕脆的嬉笑 。
有兩個較大的 , 站在屋簷下輕哼著「葡萄成熟時」,不過 ,當她們發現到陌生人之後 , 立下停止了歌聲。
「嘿 ! 小英 , 小文 , 再唱呀。」老闆也注意到了。
她們對著我直笑,紅著臉站在那兒 , 沒有走開也沒有唱下去的意思。突然 , 幾個小男孩急奔而去 , 邊跑邊張大喉嚨接著唱下去 , 平靜的小村忽然間又熱鬧起來。

孩子們的穿者都相當樸素 , 整個村落都是一樣。唯一的柏油路兩旁 , 幾乎每一家都有整齊的灌木叢籬和竹籬編成的小門。
新武國校剛整修不久 , 鋼筋水泥構造 , 教室只有兩間 , 其中一間還有一小半供辦公用。以城市標準來看,孩子們上課日數很少 , 店老闆說 ,一個星期才兩天。
「新武村這幾年減少了很多人!」店老闆向著水溝吐了一口檳榔汁 , 接著說;
「都到平地謀生去了。」

店老闆從外地來 , 店已經開了二十多年 , 外地人居住最久的一個。平時 , 他供應一些雜貨 , 收集山產,生活還過得去, 有電 , 但是沒電視可看。
這是比較晚開發的地區 , 年青人外出謀生 , 不常回來。

除了國校之外 , 村裡還有一個派出所 , 兩座教堂, 居民總共不到五十戶。村後有新武路山作為屏障 , 前面新武路溪的對岸也有一座高聳的大山。
在村中逗留了將近兩個小時 , 店老闆指著後面的山 , 除了村民偶而去採些野筍、野藤之類的山產 , 很少有人去過。

他說的是「新武路山」!順著所指方向,滿山黑壓壓茂密的樹林 , 使我不禁怦然
心動。
看看錶 , 正是中午時刻 , 春陽相當猛烈, 打定主意 , 又買了一瓶啤酒 , 看準方向,向店老闆告別,便朝著最近的稜線上走過去, 暫時把新武村拋在後面。

探查新武路山

從國校旁邊上去 , 不多久 , 穿出一片樹林 , 便踏上這條支稜的尾端。
稜線上開墾地與樹林夾雜著 , 間或有幾間工寮, 裡邊擺著簡單的農具及炊具 , 但沒臥舖之類的東西 ,看樣子只是暫時歇息的地方。可是那精巧竹籬編造的門牆
倒似有人在此長住過。

最醒目的是 , 四周散落批把、李子、桑果樹 , 長得異常高大。
到達將近一千公尺處 , 站在最後一片開墾過的空曠山坡上, 可以遙望關山連峰。至於布拉克桑山 , 新武村己可看到右側一角 , 在這地方則是一覽無遺。
新武村在腳下,就像一塊破碎的棋盤, 隱約出現渺小的晃動人影 , 時而有人聲傳到。除此以外 , 便是一片靜寂, 和連綿無盡的峰巒。

走到開墾地盡頭 , 立即遇到難題。要在密林中間找到一條可以通到主稜的路 , 眼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後 , 終於找到一處比較疏落的樹林 , 不顧一切地鑽進去 ; 其實這段密林長度還不到一百公尺 , 所花的力氣竟然比一個下午上山還大 ; 使盡吃奶力氣「擠」到稜線上時, 手腳已被葛藤荊棘割的到處是傷。

中午從半山腰衝上來 , 現在山頭已落到左方去了 ,一打量, 怕不要三百公尺距離 ; 最惱人的是一路那樹藤粗如手臂 , 如密網般垂下, 入地成根 ; 小灌木密密麻麻的 , 但因頭上是密不通風的綠蔭,吸收不到陽光。
好一幅熱帶雨林景色 , 四周靜籟 , 充滿著無比神秘氣氛。

地上不是腐蝕落葉,就是生機漾然的羊齒類植物, 顧不得這些就一路衝撞過去。
新武路山的山頭不太顯著 , 不過附近沒有更高的山頭 , 要有的話那便是五公里外的「本古山」了。

怪異的森林

看情形這次「探查」已初步成功 , 回到原來的地方 , 才三點多鐘。最後一班車剛從關山開出 , 起碼還有兩個小時可從容下山 , 其實一個小時便應該可下到公路 ; 上來時 , 也不過才一個半小時嘛 !

這條稜線 , 實在可以滿足一下登山者的雙腳。山胞打獵偶而路過留下的路跡之外 , 其他便是一片原始的景觀。那些密如蛛網般 , 粗如手腕的樹藤 , 好像一個大網將你團團攔住在那裡 , 令人望之生畏。

心中始終無法克服孤獨時的恐懼 , 偶而在樹林中 , 瞥見山下的屋宇 , 才稍為寬慰一些。這樣一路走下來 , 也不知走了多久 , 終於遇到一塊空地 , 有吊纜的架設。再過去便是1040山頭了。

爬上最後這塊山頭 , 便是下山了。中間路痕一直斷斷續續, 最後終於消失在一大片的莽林中。這次什麼都沒帶 , 地圖、指北針也沒有 ; 那密不通風的樹林 , 再加一層高大芒草 , 力氣完全使不出來。要想辨別方向 , 就只有憑直覺了。
感覺上 , 下山路應該是向北 ,但正北是斷崖 , 崖上無法行走 , 只有先從山腹向西 , 然後再伺機朝北。

冷靜地思考了一會,慢慢的向下移動 , 時而有露岩 , 時而是腐葉堆積的平台, 尤其後者要儘蠱、避免。下降了達二百公尺 , 高大樹林一直圈繞在周圈 , 但底下的灌木林 , 羊齒植物均增多了。最後在左邊發現陽光照射進來 , 樹林也在那地方結束 , 一條山溝 , 把另一片樹林隔開了。我終於舒了一口氣。

在山溝上 , 可以正確的分辨位置了。我發現稍微走過了頭, 於是 , 重回樹林 , 下降一百多公尺 , 沿著沒有砍伐樹木的小路 , 又回到山溝 , 順著陡斜的山溝直下 , 三十分鐘後 , 終於回到新武村後面。

下到村中,最後出山的那班車已經過去了。沒料到 , 這段山路 , 竟然拼了快六個小時。不過 , 運氣不錯,在公路上攔到一部到霧鹿的鐵牛車 , 沒有考慮的餘地 , 只有上去再說。

到了霧鹿 , 天色已暗下來。霧鹿有一家旅社 , 而且還是溫泉旅社。 一天的疲乏 , 很想就此耽下來 , 正在猶疑不定時,一部藍色的福特小卡車開上來 , 我馬上翹起大拇指。車子停了 , 司機說要連夜趕往垭口,靈機一動 , 乾脆回過頭來到利稻去吧 !
就這樣 , 本打算回去 , 反而又住進山裡來了。
坐在小卡車後 , 一路顛簸,除了低鳴的新武路溪外 , 窗外一片黑漆漆的山林了 ; 偶有幾顆星星在暗藍的蒼空閃爍呢 !
說來似乎有點荒唐 , 也可以是種飄逸 , 很久沒有這麼自由過了。

現在,那一天的疲勞已消逝無蹤,只是有時還會怔怔失神的想起新武路山那怪異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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