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月26日

香格里拉



18 終於被咖哩擊倒了

四月四日早晨七點 ,大隊已走出巴加恰普村外 ,馬斯揚地河陽剛的一面以一種毋寧是有趣的方式提醒我們。
我們正走在河的右岸 ,這是壹段挑空架道,挨壁切築的棧道 ,喜馬拉雅縱木林濃蔭遮天,卻是道道地地的「單人道」。
出發後一小時 , 突然發現道上的陣容一夜之間龐大好幾倍 ,在這條既窄又陡的崖壁上總數有將近六十人 ,爬向一段陡坡時 ,眾人已如蜜糖般膠合在一起。其中有一帬是去加德滿都購貨回鄉的馬浪婦孺,一隊十來匹驢馬隊商 , 十來名揹著各種雜貨的尼泊爾苦力 , 以及從東南亞回國的商人羅茲也擠在驢群當中 ,另外再加上我們十五人的隊伍。只要前方稍微停頓後頭就動彈不得。
通行在巴加恰普以前 , 山道大致寬闊, 每一群人按照前進速度維持一定的規律性,先後秩序好像早有默契,遇到窄路,基本上會不約而同的禮讓輕裝或健腳者,這種禮貌始終的維持得很好。一星期來 , 這些走著同一條道路 ,目的地同樣是馬浪村的不整合隊伍 , 還沒發生過搶道的現象。
現在大道已不復見了 ,僅剩羊腸山隘。就在這一段棧道上 ,有一群揹著塑膠水管的苦力正擋在路當中。他們總共五人 , 每一個人背後各揹五隻長約二公尺半, 直徑約十公分的大塑膠水管 ,只要他們其中一人上路 ,道路便被封死了。如果想超越過去,就必須冒著墜崖的危險不可。
從低地進入山區 ,我們已領教過多次尾隨在後的無奈 ,今天早上發現他們已悄然如鬼魂般走在前面棧道上。顯然這些苦力也了解到這番處境尷尬 ,但是山道一直不展開 ,他們只好加快速度走 ,又因過於負重而慢下來, 因此後便膠著難進。今天早上, 可以說是一個緊接著一個人背後的龐大隊伍 , 好比牛步般的排在進入馬斯揚地河谷最深處的崖上 ,每個人的表情無奈可笑。





約近中午時刻 ,進入一處有溫泉 ,稱為「騰穆 」(Latamung)的村中才解除了一這一段壓力。
四人在河邊的溫泉,光裸著身痛快的洗了一場澡,負有攝影記錄任務的謝伯宗 , 取了一幅以馬斯揚地河、黑森林及雪峰的背景為眾人拍下此行自出發以來最快活的面孔。
離開巴加恰普村後 ,我已可以實行本隊昨晚擬定下一項階段深入的計畫。
目前 ,計畫以三天行程走完洽美村、皮桑及馬浪村 , 然後再以四天時問攻上祖魯西峰。但在回程時是否須再冒險一次令全隊通過雪深及膝的「德龍隘口」 , 還要等祖魯西峰的日程表結束後再作決定。
十分有趣的是 ,因為直接聽到許多不利的消息 ,這時候感到翻越隘口的壓力還大於攀登祖魯西峰。
不過 , 這種反反覆覆的心情 , 第二天便完全走樣了。 J
走入深谷中的「古帕高多」( Kupar Kodo 2640m)檢查站時 ,多日按耐的胃痛 ,終於明顯的化為無數針扎般痛苦 ,整個面部表情一定也表露出來。雖然試著把痛苦減輕 ,但是腳步似乎不聽使喚躑躅難移。章布等在道上,他必須等我進入檢查站辦好手續才能與挑夫繼續前進。我毫無意識的被章布推向前去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不能倒下來 ,心中不斷的吶喊 ,必須把一切事情都完成 ,隔天意識恢復後,卻完全想不起來當時如何完成了入山的手續。
從檢查站出來 ,一行又走了一個多小時 ,在雨中進入恰美村(Chame2700m)。一進入恰美村外的學校房舍 ,即預定當晚的借宿地 , 因強忍而按下的苦楚便整個爆發了。
是晚 ,我最親密的三名隊友合力協助我安度過整個晚上。失去思考能力的腦中依悉還記得我們才正踏出這個「不回歸點」,我們還有絕大部分未完成的工作要做。不敢想像倒地不起的後果 ,離開家鄉太遠了,輕微的病症都可能會擊倒一名孔武的壯漢 ,這種例子發生在遠征隊上太多了。最後我想是被那咖哩粉擊倒的。










19 章布的呢喃似藏玄機

經過一晚的昏睡。早晨 , 邊巴呼喚早餐, 我奇蹟似地發覺胃已完全不痛了 ,這是以前完全沒有經驗過的事 ,現在我不僅能夠走出房舍 ,還能站在寒氣逼人的草地上與章布仰望藍穹峰 ,昨晚好像只是一場夢。同伴們都以驚訝的眼光打量著我。

直到現在 , 我一直把邊巴當作一個喜歡出點小聰明的雪巴 , 不過 ,在我們前進到祖魯西峰基地營途中的數個晚上 ,對這位擁有高度文明的西藏人 , 我腦中添上一份神秘的印象。有一個晚上 ,我對他說 : 其實直到現在我的胃還會陣痛 ,經過恰美那一晚連吐帶嘔的絞痛 ,在過去發生過相同的情形,非連躺三天沒辦法起來。這一次非常奇怪 ,第二天竟然還能與大家一起走上來 ,一點事都沒有似的。
邊巴靜默了好久 , 然後才抬頭望著我 :

「先生,那天晚上我為您祈禱了」
「以前經常為人前禱 ,祈禱會有效 ,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記得在他說出這段話後 ,目光中露出前所未見無比的虔誠。突然間 ,我以為因看到喜馬拉雅山冰雪峰之真面目而逐漸退去的防衛心理 ,一時叉被這些簡單的幾句話籠罩在一身極稠的濃霧中。自出發以來的一切一切 , 好像都被凍結在暗藏玄機的低聲呢喃之中。
我實在不能相信這一次遭遇。不過 , 此事過後 ,在攀登期中 ,每當我一次又一次焦急的抬頭望向那始終風起雲湧 , 不知同伴去處的雪峰,這名雪巴便說﹒

「先生 , 讓我們一起祈禱吧」

似乎總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驅使我們跟著作, 沒有一點抗拒。
就算在行程末了,還不能自這一段經驗中醒過來 , 自然我不敢再說對喜馬拉雅了解了一二了,此後我也不能這麼說。
每次藍穹峰一出現 , 沙達章布便會指給我們看。

「先生 , 你看 , 藍穹峰 ! 」

眼神中又一次閃亮著快活的色彩。
這一刻 , 我心目中誠實忠厚的沙達章布似乎換了一個人似的。比諸平時極為拘謹的一貫態度 , 這一刻是無比活潑有趣。











自巴加恰普以來這兩日 , 每天早上我們都可以越過林梢仰望藍穹峰巨大的雪庇,今早格外清楚。章布一心嚮往藍穹峰 ,背著寶藍的天空,在陽光下表現得格外清楚 ,一路上聽他一邊抬頭指點 ,一邊興高采烈的描述 ,足足有兩個小時之久。
藍穹峰下半部一路深藏在一堵黑壓壓的森林中,抬頭只能看到時穩時現的肩頭,然而感染到章布親身體驗的生命力與熱愛為之感動不已。
「1980年5月11日,早上11點50分,章布雪巴陪同兩名日本隊員,自新路線北陵登上藍穹峰」。這一段紀錄是我從去年(1980)十二月號日本山岳雜誌「岩與雪」上所抄錄下來 , 我希望他的成就受到更多人認識。這一點或許能略表一群來自中華民國的登山者對這名年輕雪巴嚮導的敬意。
當我們走出黑森林 ,爬上一道山隘 ,立定之後,回頭來時路 ,才發現兩日來全是走在一條狹長的山谷中 ,又高又直的喜馬拉雅樅木夾峙,銀鱗片片的馬斯揚地主流浩浩蕩蕩揚長而去 。往後兩天 ,我們還不斷遇到這種形似超大浴缸的封閉性山谷。背後便是格外鮮明的雪峰。
這是一幅地球上由絕對標高所形成的地形 , 造成獨一無二的喜瑪拉雅世界。

四月五日中午 , 大隊停在一個築有長石牆的村中午餐 , 村名叫作「布爾丹』 ( Brddan)。據說前幾年有一段戰事, 這一類尼泊爾低地民族與西藏民族典型的對抗 ,沿途各村都發生過 ; 一直到我們出卡利河 ,曾經一再聽到這類故事。
在布爾丹正當要拔腳啟行 , 一名村婦抱著重病的嬰兒前萊來, 要求我們幫她醫治 ,嬰兒的耳孔已完全潰爛 ,不斷淌出濃水。我們告訴章布,儘快要這名婦人送嬰兒到加德滿都醫治 ,我們的能力不足以醫治 ,愈快愈好。
目視一張萬分失望的面孔離去 ,感到一陣心絞的椎心之痛。






















20 走入香格里拉

布而丹的背後,藍穹峰融雪自深谷中流出 , 在一道蟠生著松柏的懸崖上又凍結成一條目測高逾五百公尺的冰瀑。
往後越過左方 ,直入河流流去方向 ,成V 字形的中央現出一幕朦朧的山影 那是馬那斯鹿主峰。格外強烈的陽光自天際射出 , 映畫出馬那斯鹿墨黑西面一條條雪痕所構成強烈的畫面。V 形谷的左方便是庫蘇康固魯峰 ,越過一排黑岩脊 ,巨大的雪岩好像不勝負荷 ,眼看著便要崩潰下來的樣子。
因為這些雪峰距離河谷太近了 , 河谷兩旁的峭壁好像被一股巨大無比的力量慢慢往中央堆擠 , 形成一幅令人窒息的畫面。
自離開巴加洽普村以後 , 我們現在所身處到河谷兩岸上的峭壁完全不能用「巨大」一詞來形容。位置上,我們一行正走在高六千公尺的皮桑峰之南 , 以及高近八千公尺安娜普魯那第二峰(Annapurna Ⅱ)之北 ,取出地圖, 這些峰頭佈滿冰雪的岩壁 ,在南北不到五公里的距離內 , 每一面都拔高過四千世尺 , 這是何等可驚的高度啊 !久久無法從這巨大的震撼中間醒過來
午後不久 ,便是到皮桑村的路上 ,無論地形或植物相又換了新面目 。
翻越一道皮桑峰向東偏南展延的岩脊,一整塊光滑如鏡面,青灰色板岩所構成的大峭壁出現在眼前,估計岩壁寬達三千公尺,自溪底向藍天拔高逾二千公尺。眾人仰著頭兩眼睜大直呼,簡直太不可思議。喜馬拉雅山造山運動的規模,手筆之大叫人大開眼界。
大峭壁被冰雪仔細研磨過 ,由上至下一片光滑 , 因此積雪停留不了多久 ,便紛紛崩蹋 ,山谷中不斷發出雪崩進行當中可怖的破壞聲響。河道上因此積滿了高過河床的雪塊, 湛藍的溪水只能鑽通流過。











提心吊膽翻過這一道既壯觀又可怕的門檻之後, 一行進入寬大而和平的「皮桑谷地」。
吸飽了雪水的樅木及二葉松 ,茂密的簇擁在和緩山腰上 林中堆滿了長約十公分的大松子。谷中四處都是寬廣水淺的水池 , 如一面面明鏡映照出美妙的倒影 , 池旁有一小群馬低著頭啃咬細密的綠車。
午後四時 , 一片片雪花迎風飛舞 ,我們看到右方一塊乾裸著灰土的小山上 ,立著一座金頂的「貢巴」喇嘛寺廟,前面就是櫛比鱗次的傳統藏式房舍,屋頂上插滿著祈禱旗
「失去地平線」一書的作者希爾頓 (James Hilton) 試著把「香格里拉」一詞解釋如下:

「那是一處閉鎖、和平、美麗 , 為人所想像的地方。有時候 , 每一個人心中有一處導源於山上虛構的山谷 , 在山中真實而又模糊的情況則未為人所知。」

現在 , 我們以不真實的感覺走入這片真實的谷地。
從台北出發以前 ,曾虛構想像中的山谷,現在經過了十二天的長程旅行, 終於走入了第一個「香格里拉」 -- 皮桑河谷 ,心理頭不可思議的疑團更為加深。
「皮桑河谷」十足封閉的地形 , 確實是陶淵明筆下「桃花源記」中的寫照,進入皮桑河谷意味著幻想與真實之間的衝突 。既不願放棄這幾天獲得的真實 ,又捨不得放棄代表人類最高智慧的想像力。因此在我們的行程日記上 , 我寫下了一個結論:

「終有一天 ,現代化的交通工具會到達這裡 ,然後徹底的毀滅這塊『香格里拉』。然而 ,無論那一天什麼時候來到 , 我心中的『香格里拉』仍然是一片純潔的淨地。」

四周找不到一處空地 , 當天晚上, 我們在一家民宅屋頂上搭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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